断水

冥海/变革

  如果说大海是包容万物的母亲，它的主人、海之暴君波塞冬的眼睛，就是鄙弃众生的空。

在宙斯决定向昏聩的神王，亦是他们的父亲发起挑战之后，他最后一个找到的盟友，是波塞冬。

如果他们六个弟兄中要决出一位真正的神明，宙斯想，那不会是强大、理智的大哥哈迪斯，也不是热爱战斗和征略的阿达玛斯，更不是沉溺于欲望和暴力的自己，或者是另外孱弱的两个。

面对沉静的、甚至没有抬起眼睛看自己一眼的波塞冬时，宙斯暗暗道——这才是真正的神。

可惜，神明不群，神明不谋，神明不仰仗。

果然，在道出了来意后，那片毫无波澜的海面汹涌地朝宙斯涌来，深深地掩埋住了他的口鼻。“你自己去做。”

“当然，我会一个人去打倒克罗诺斯！”宙斯单手握拳，肌肉在一瞬间暴涨，显得颇为滑稽。

听到这个让人削微满意些的答案，波塞冬终于舍得从史诗中抽身，半眯起眼睛看向这个被母亲千娇万宠牢牢保护的幼弟。

“所以？”

“科俄斯，克利俄斯，伊阿伯托斯……甚至母亲，都选择了站在克罗诺斯身边，哈迪斯大哥答应我，会去阻止他们。”虽然除了哈迪斯，宙斯和其他几位兄长基本不这么熟悉，但他依然清晰的知道完美的神明像上，永远有一处微小的柔软与仁慈。

正如哈迪斯不愿向母亲下手一样，波塞冬也不想看到他眼里唯一勉强合格的神明——哈迪斯，因为亲情而走向毁灭。

更何况，先犯忌讳、该被剿灭的，是克罗诺斯。

柔软而卷曲的金发因为波塞冬的吐息微微摇晃着，他面色不佳，湛蓝的眼中有海水滔滔。

“知道了。”

得到回应后，宙斯退出了波塞冬的房间，然后长长的吁了口气。

真不知道大哥是怎么和波塞冬哥哥友好相处的！

实际上两位容貌相似，明显就是兄弟的神明在相处时，并没有像宙斯想的那样兄友弟恭。

波塞冬不在乎任何感情，自然也不在乎羁绊，他不将瑞亚视为母亲，也不将哈迪斯视为兄长，在他的眼里，这只是两座有缺陷的神像。

不过，这些也许只是大海冷漠的表象。

通常情况下，两个神王都是各自坐在相对的椅子上，一个静静地翻着书，一个静静地处理着公文，偶尔有微风拂过，会有目光透过银白色的发丝望向对面璀璨的金。

相对而言，波塞冬并不抗拒和哈迪斯共处一室，因为哈迪斯很安静，就像是所有的噪音都被黯淡的冥界吞噬殆尽了一样。

这让他想起海底无言而斑斓的珊瑚，他的子民。

虽然波塞冬并不是一个好的主君，甚至和宙斯相比都算不上。

他随性，冷酷，残暴，但他同时又沉默，寂静，无畏。

在神王会议上，波塞冬一如往常的无声无息，毫不关心时局地假寐着。

哈迪斯端坐在神位上，双手交叠在膝上，高贵而优雅。他早就做好了决断，参会也不过是走个形式，听了一会儿，他开始观察起这个明显在发呆的弟弟。

比阿波罗更加耀眼的金色，垂落在海神如云一般白皙的皮肤上，纤长的睫毛遮住大半放空的眼神，那对如大海一样蔚蓝的眼睛，比海神殿里的夜明珠更加美丽。

他想起少年时，那时候的波塞冬还没能像现在一样，完美的掩饰住自己的所有情绪。

是的，掩饰。被视为神中之神的波塞冬，也只是在竭尽全力地扮演着他坚决奉行的、不可能的信条。神明不群，神明不谋，神明不仰仗。

一些破例，才是他最真实的自己。

那时候，波塞冬会在哈迪斯的怀中入睡，和阿达玛斯没什么两样，柔软纤细的弟弟抱着他的手臂，安静而乖巧地枕在他的掌上，像一只温顺的金雀。

而哈迪斯会为弟弟隔开一切噪音，以及长大后被哈迪斯拒绝继续同床共枕的、愤怒的阿达玛斯。

如果是现在的波塞冬要求像幼时一样同眠，他会怎么做？望着比那时要健壮强大太多的弟弟，哈迪斯有些出神的计较着。

会同意的。

没有实践过哪怕一次，但哈迪斯确认这一点。

虽然这么做，阿达玛斯弟弟会伤心，但哈迪斯觉得，作为兄长，偶尔对某位弟弟偏心一些也不算什么。

从此，冥界的伊夫加德桥上就多了些金灿灿的小装饰。

在癸干忒斯之战的时候，波塞冬的三叉戟又一次为他的威名闪烁，将深海带来天空与陆地，催生出无数庞大的哀嚎。

“波塞冬大人，小心！”

银光一闪，波塞冬挡下了身后袭来的攻击，潮水淹没了偷袭的巨人。

提醒他的，是冥界的判官，米诺斯。

看见他，波塞冬一时失神，他想起开战前匆匆离开的哈迪斯，手下动作一顿，刹那间长剑破开水盾，血肉被撕裂，绽放的血浆很快融化在温柔的水流之中。

……先解决这里再说。

直到地平线上再无遮天蔽日的身影，宙斯站在重重叠叠的尸体上，释放完全的肌肉带着闪烁的雷电彰显着赢家的身份。

牵动战车的白马伏着身子，舔舐着主人的伤口，企图加速它的愈合，波塞冬抬手推开坐骑的脑袋，不顾他委屈的目光，根据米诺斯的描述，匆匆来到了塔尔塔罗斯。

布满荆棘的铁门被破坏殆尽，高大的门框上的犀牛角雕花也被摧毁，在黑暗深沉的冥界，悠远的哼吟像是一缕清风。

这个……旋律。

波塞冬下意识放轻脚步，久远的回忆淌入他的脑海，那是瑞亚对可怜的孩子们最后的温情。

在他们出生之后，被克罗诺斯囚禁高塔之上前，瑞亚就会用哀伤的目光，注视着刚刚诞生就要分离的孩子们，吟哦起这曲没有歌词，却歌颂自由的小调。

“哈迪斯…”波塞冬踏过碎裂的道路，望向坐在罗马柱上，浴血的冥王。

即使在这样狼狈血腥的情况下，哈迪斯依然背脊挺直，与神像无异。

“是波塞冬啊…”如暖春回寒，坚冰消融，哈迪斯温柔地转过头来，望向胞弟，污血顺着他额角的桂叶刺青盈上睫，悬于眼前。“看来那边的战争是打赢了啊。”

双股叉闪耀着无与伦比的美丽血光，仿佛有生机一般跃动着。波塞冬直视上他的双眼，那片蔚蓝中充盈着前所未有的情绪。第一次，他开始用一种埋怨的语气责备起哈迪斯。

“将自己的士兵全数作为援军派出，不告诉任何人就独自出征，实在是太逞强了……”

被奉行「神明不群」的弟弟指责「不群」，哈迪斯却笑了，他的声音还有些虚弱，却比磐石更为坚定：“身为兄长，守护弟弟们的身后，是理所当然的。”

“但是，你可能会输的。”

“不会输。”斩钉截铁。

“弟弟啊，向你发誓……”哈迪斯慵懒地向后躺倒，舒展开身体，他金色的眼睛泛起了浅蓝的柔光，仿佛有湛蓝的火焰掠尽了水色。“余是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的。”

“因为余是，你们的大哥。”

……什么啊。

波塞冬被一灼，匆匆避开他滚烫的视线，沉寂半晌后，他长叹一声，踏上塑柱。

“哼……话虽如此，这次真的是太勉强了。我可不会向你道谢啊，”

他俯下身，第一次唤出那个称呼，蔚蓝色的大海也第一次趋于平静中的温柔。

“兄长大人。”

似乎是意料之中，但更是情理之外，哈迪斯一瞬愣神，片刻，他走入了大海久违的、为他一个人敞开的门扉。

经历一场以命相博的恶战，事实上哈迪斯并没有看上去一般轻松，以血为引催发的宿命四血枪耗费了他太多的生气，只能靠在波塞冬的身上，支撑着自己。

不过，波塞冬腰腹的伤口还未愈合，虽然他已经不动声色地掩住了创口，却还是被哈迪斯感知到了一些异于泰坦的血气。

哈迪斯神情严肃起来：“你受伤了？”

“没有。”波塞冬硬邦邦地回答。

“波塞冬，这是谎言啊。”面对叛逆的弟弟，冥王无奈地笑了笑。

“我说了没有。”话语被否认，波塞冬有些不太耐烦。

“好，好…”四血枪的光芒渐渐消散，变回了原本的双股枪，哈迪斯疲惫地叹了口气。“将我带去审判台就好。”

这时候，还想去处理事情？波塞冬面无表情的拒绝了哥哥的要求：“不行。”

“波塞冬……”

哈迪斯的话语还未道尽，就被远处焦急等待的从神们的呼喊打断。

“哈迪斯大人！波塞冬大人！”

修普诺斯急急迎了上来，下意识想接过自家冥王，却被哈迪斯恰好的一侧身避开。

“去把阿斯克勒庇厄斯叫来。”波塞冬对兄长的小动作毫无所觉，他揽着哈迪斯，穿过爱舍丽乐园，径直走向王殿。

咦？刚刚王是不是躲了我一下？修普诺斯有些迷茫，但毕竟冥王大人的伤势为重，他还是抛开疑问，迅速地去叫来了医药之神。

最近格外忙碌的医神被修普诺斯两兄弟从天界直接架了过来，留下欲言又止的军神望眼欲穿。

阿斯克勒庇厄斯来也匆匆地对哈迪斯进行了快速的检查和治疗，留下来一碗绿油油的汤药，就去也匆匆地和赫尔墨斯一起离开了冥界。

面对着这碗看上去就很不详的药，一向冷静自持的冥王难得的在下属们面前，明显的露出了厌恶的神情。

“不可以不喝。”波塞冬看出了兄长的犹豫，端起汤药面无表情地截停了他还未出口的话语。

哈迪斯感觉今天叹气的次数有些太多了，他挥了挥手让下属们先退下去处理灵魂的归属，和弟弟进行第一回合的讨价还价。

“修普诺斯也对治疗有所建树，让他来试试也好。”

然而波塞冬不为所动：“为何舍近求远。”

“其实我没怎么受伤。”哈迪斯试图曲线救国。

“我不信任你的判断。”对于兄长幼稚的行为，波塞冬只是冷冷地蹙起了眉。

弟弟的不近人情第一次让哈迪斯感到无力，他举起双手，只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：“好吧，我投降了，只是爱弟，你也要坦率的接受治疗。”

沉默地对峙后，波塞冬也让了步，接受了这个条件。

“……烦死了。”